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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堇年:云的南方  我記得的瀘沽湖,是一條織滿了陽光的夏日藍裙。裙袂的花紋上有著月光、蟲鳴、槳聲、草海,和用十九歲的腳步走過的路。  六月夏天,沒有空調的舊式綠皮火車。因為悶熱,不敢關上窗戶。輪軌之間的轟轟聲響源源不絕地傳來。蒼翠的田野,在夏日的暮色中蒸騰著一股溽熱的泥土與莊稼的濃烈香氣。焚燒稻桿的煙霧在田野上彌漫著一層淡淡的藍。灰塵一般的鳥群撒滿了天角。  天色很快就黑了。昏默的車廂燈光隱隱亮著,我們面對面坐在車窗前,似一起坐在廣袤無邊的夜的邊緣。我的這邊有風,她的那邊沒有風。我看到她就那樣靜靜地坐在對面,發絲與心情一樣安然齊整,而我的頭發已經飛散在快速灌進車窗的風中,幾乎睜不開眼睛。  在我們少年時代,她的鎮靜平定也便是如此一直在無聲地扶正著我的動蕩不安,雖然我明白她也并非對時間無動于衷。一切正如我們當下這一刻充滿隱喻的面面相對。  經過西昌停留下來,看了邛海。吃到了彝族非常地道的烤土豆和手抓肉,極辣。次日清晨便從西昌車站搭乘唯一一趟早班車去往瀘沽湖。行車漫長,在云山間沿著盤山公路行進,陽光因為濃濃云霧而忽明忽暗。  有一段插曲。那天行車中途遇到前天夜晚泥石流造成的嚴重塌方和擁堵,車輛無法通過,長長的車龍排成一溜停在路邊,百無聊賴。最后實在沒有辦法,全車人都只能下去,步行通過被泥石流毀壞的路段,然后對面由另一輛車來續接。  那段路本身不長,只是太泥濘,我一邊觀察一邊小心翼翼邁步,分辨哪里可以落腳、哪里不行……不料判斷失誤一腳踩進了深及膝蓋的稀泥當中,頓時失去平衡,連累另一只腳也踩了進去。等朋友把我拉起來的時候,我的整個小腿和旅行鞋都變成了泥俑狀,全敷上了一層厚厚的稀泥,而且好沉,實在是哭笑不得。算來我還是作了一回開路先鋒,后來的人看到我那副樣子紛紛繞開了那片泥潭。  一雙灌滿了稀泥的旅行鞋變得沉重無比,我堅持走完,在終點停下來脫掉襪子鞋子,穿上涼鞋。我們坐在路邊百無聊賴地等車,望著那雙變成了泥制模型的鞋子,忍不住笑起來。  坐上了另一輛車,總算是在黃昏的時候到達瀘沽湖。下車便聞到空氣中都是雨過天晴的清朗,寥寥幾個旅客,一下車便大口呼吸,伸展著肢腳。給預訂的客棧打電話,老板思格還是個小伙子,開著一輛車過來接我們。  路上泥濘,車又熄了火,他滿頭大汗地忙弄著也發動不了,才紅著臉低聲說……這是第一回開車,剛從朋友那里把車拿來……我與朋友頓時面面相覷。  終于安頓下來,住在他家頗為氣派的雙層四合院子里,放下行李簡單收拾好物品便去洗鞋。晚飯吃得狼吞虎咽,只覺得非常餓。強打精神去看篝火晚會,摩梭族人能歌善舞。  夜里關了燈,房間倏然之間更加闃靜。天地間唯有雞犬相聞、蛙蟲歡鳴,窗外大片寂靜的草海沉沉入夢。水波蕩漾,撩動槳聲淡淡低吟。抬頭便是月明星稀,光色灑然。  這是來到瀘沽湖的第一夜。  翌日清晨,早早醒來,跟著思格去了老人家。瀘沽湖的母系氏族社會至今保留,老婆婆是一家上下的長輩。屋內有寒意,采光并不好,六月的艷陽天,老人久坐還需要烤火取暖。  我拍下一張照片:在房間里仰望黑色的瓦片屋頂,縫隙間射入絲絲縷縷的陽光,煙塵穿過那一束光線,飄渺的姿態清晰可見。  在老人家里閑坐到中午,回來吃了飯,下午租下一條船,在草海中蕩舟。瀘沽湖是活水湖,狀如一只一端綴有靈芝祥云的發簪:一邊是大湖,另一邊是狹長的瀉湖,那里便是沼澤地帶,濕地中長滿了密集的高草,稱為“草海”。草海間隱隱見得一些暗紅色的窄窄木船飄蕩在那里,那是瀘沽湖的豬槽船。  那日坐著豬槽船來回穿行在草海中,高高的葦草幾乎把我們的身影湮沒。為我們劃船的少年全身古銅色的皮膚,少言寡語,是我喜歡的性格。我們一下午的曝曬,只覺得陽光把皮膚烤得發燙,開始脫皮。  那日下午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四點。手臂用力劃船之后只覺得酸痛。可我們剛站在路邊歇息,朋友便忽然提議去草海盡頭看看。  租馬的人殷勤地給我們牽來了馬匹,我們砍價不成,就沒有騎馬,一直徒步向草海盡頭走去。聽說草海盡頭有座長長的棧橋,橫跨整個濕地。  我們并不知道有多遠,只是一味地向前走。似乎是應驗著“旅行者選定了一條路,從來不問那條路有多遠”。漸漸地,越來越疲累,終于走到了那座棧橋。  云朵之間的縫隙灑下清冷凜冽的天光來,有壯闊之感。我們走在長長的棧橋上,看著草海的綠色的尾聲,有些疲倦。  真正看到瀘沽湖的藍,還是在來到這里之后的第三日。瀘沽湖極其寬廣,我們在清晨租船,劃離了草海,到了湖岸的第二個渡口。在那里下船來,徒步沿著湖岸的山路前行,去往里格島。那里是瀘沽湖游人的聚居地。  那日從早晨十點,背著登山包負重行走,爬坡翻山一路六個小時,下午四點的時候終于到達里格島。我們走過了瀘沽湖一半的輪廓,大約是三十公里山路。  三十公里山路有多長,我總算有了一個清晰明確的概念。烈日下負重行走,如果一路走得快而腳步有彈性,反而不是太累。而今印象中,精疲力竭、口渴燥熱、全身酸痛的感覺早已淡忘,卻深深記得走在湖岸的高高山路上,俯瞰一湖藍色如淚的碧水、冰激凌一樣的云朵倒影在水面時的心曠神怡之感。  在里格島的那個黃昏,我們疲累至極,只在客棧的咖啡廳閱讀,我找到一本罕見而陳舊的摩梭族瀘沽湖詩人的作品集。那個復雜的異族名字我已忘記,卻被他的美麗詩句吸引,又因為不能買走,便坐下來一句句謄抄。  他在詩句中寫:  高高揚起的牧鞭  抽缺了挾在山埡口的憂郁的夕陽  落在無名的清(www.lz13.cn)澈湖畔的古老傳說在低語著織滿了陰影的往事母親出嫁的紅鞋啊瀘沽湖的豬槽船因為戀戀不舍,朋友曾又在冬季返回瀘沽湖,照片中她站在枯黃的草海中迎著陽光微笑,或在山腰的涼亭上閑坐讀書。夜里見到流星墜落,謂之“星光下的睡眠”。  但我記得的瀘沽湖,是一條織滿了陽光的夏日藍裙。裙袂的花紋上有著月光、蟲鳴、槳聲、草海,和用十九歲的腳步走過的路。  ——本文選自七堇年作品《塵曲》   七堇年作品_七堇年散文集 七堇年:與君書 七堇年:人間成都分頁:123

余光中:橋跨黃金城  1長橋古堡  一行六人終于上得橋來。迎接我們的是兩旁對立的燈柱,一盞盞古典的玻璃燈罩舉著暖目的金黃。刮面是水寒的河風,一面還欺凌著我的兩肘和膝蓋。所幸兩排金黃的橋燈,不但暖目,更加溫心,正好為夜行人御寒。水聲潺潺盈耳,橋下,想必是魔濤河了。三十多年前,獨客美國,常在冬天下午聽斯麥塔納的《魔濤河》,和德伏乍克的《新世界交響曲》,絕未想到,有一天竟會踏上他們的故鄉,把他們宏美的音波還原成這橋下的水波。靠在厚實的石欄上,可以俯見橋墩旁的木架上,一排排都是棲定的白鷗,雖然夜深風寒,卻不見瑟縮之態。遠處的河面倒漾著岸上的燈光,一律是安慰的熟銅爛金,溫柔之中帶著神秘,像什么童話的插圖。  橋真是奇妙的東西。它架在兩岸,原為過渡而設,但是人上了橋,卻不急于趕赴對岸,反而耽賞風景起來。原來是道路,卻變成了看台,不但可以仰天俯水,縱覽兩岸,還可以看看停停,從容漫步。愛橋的人沒有一個不恨其短的,最好是永遠走不到頭,讓重噸的魁梧把你凌空托在波上,背后的岸追不到你,前面的岸也捉你不著。于是你超然世外,不為物拘,簡直是以橋為鞍,騎在一匹河的背上。河乃時間之隱喻,不舍晝夜,又為逝者之別名。然而逝去的是水,不是河。自其變者而觀之,河乃時間咱其不變者而觀之,河又似乎永恒。橋上人觀之不厭的,也許就是這逝而猶在、常而恒遷的生命。而橋,兩頭抓住逃不走的岸,中間放走抓不住的河,這件事的意義,形而上的可供玄學家去苦思,形而下的不妨任詩人來歌詠。  但此刻我卻不能在橋上從容覓句,因為已經夜深,十一月初的氣候,在中歐這內陸國家,晝夜的溫差頗大。在呢大衣里面,我只穿了一套厚西裝,卻無毛衣。此刻,橋上的氣溫該只有攝氏六七度上下吧。當然不是無知,竟然穿得這么單薄就來橋上,而是因為剛去對岸山上的布拉格堡,參加國際筆會的歡迎酒會,恐怕戶內太曖,不敢穿得太多。  想到這里,不禁回顧對岸。高近百尺的橋尾堡,一座雄赳赳哥德式的四方塔樓,頂著黑壓壓的楔狀塔尖,暈黃的燈光向上仰照,在夜色中矗然赫然有若巨靈。其后的簇簇尖塔探頭探腦,都擠著要窺看我們,只恨這橋尾堡太近太高了,項背所阻,誰也出不了頭。但更遠更高處,晶瑩天際,已經露出了一角布拉格堡。  “快來這邊看!”首西在前面喊我們。  大家轉過身去,趕向橋心。茵西正在那邊等我們。她的目光興奮,正越過我們頭頂,眺向遠方,更伸臂向空指點。我們趕到她身邊,再度回顧,頓然,全根呆了。  剛才的橋尾堡矮了下去。在它的后面,不,上面,越過西岸所有的屋頂、塔頂、樹頂,堂堂崛起布拉格堡嵯峨的幻象,那君臨全城不可一世的氣勢、氣派、氣概,并不全在巍然而高,更在其千窗排比、橫行不斷、一氣呵成的邐然而長。不知有幾萬燭光的腳燈反照宮墻,只覺連延的白壁上籠著一層虛幻的蛋殼膏,顯得分外晶瑩惑眼,就這么展開了幾近一公里的長夢。奇跡之上更奇跡,堡中的廣場上更升起圣維徒斯大教堂,一簇峻塔修芒畢厲,凌乎這一切壯麗之上,刺進波希米亞高寒的夜空。  那一簇高高低低的塔樓,頭角崢嶸,輪廓矍鑠,把圣徒信徒的禱告舉向天際,是布拉格所有眼睛仰望的焦點。那下面埋的是查理四世,藏的,是六百年前波希米亞君王的皇冠和權杖。所謂布拉格堡(Prazskyhrad)并非一座單純的城堡,而是一組美不勝收目不暇接的建筑,盤盤囗囗,歷六世紀而告完成,其中至少有六座宮殿、四座塔樓、五座教堂,還有一座畫廊。  剛才的酒會就在堡的西北端,一間豪華的西班牙廳(SpanishHall)舉行。慣于天花板低壓頭頂的現代人,在高如三樓的空廳上俯仰睥睨,真是“敞快”。復瓣密蕊的大吊燈已經燦人眉睫,再經四面的壁鏡交相反映,更形富麗堂皇。原定十一點才散,但過了九點,微醺的我們已經不耐這樣的摩肩接踵,胡亂掠食,便提前出走。一踏進寬如廣場的第二庭院,夜色逼人之中覺得還有樣東西在壓迫夜色,令人不安。原來是有兩尊巨靈在宮樓的背后,正眈眈俯窺著我們。驚疑之下,六人穿過幽暗的走廊,來到第三庭院。尚未定下神來,逼人顴額的雙塔早蔽天塞地擋在前面,不,上面;絕壁拔升的氣勢,所有的線條所有的銳角都飛后向上,把我們的目光一直帶到塔頂,但是那嶙峋的斜坡太陡了,無可托趾,而仰瞥的角度也太高了,怎堪久留,所以冒險攀援的目光立刻又失足滑落,直跌下來。  這圣維往斯大教堂起建于一三四四年,朝西這邊的新哥德式雙塔卻是十九世紀末所筑,高八十二公尺,門頂的人瓣玫瑰大窗直徑為十公尺點四,彩色玻璃繪的是創世紀。凡此都是后來才得知的,當時大家辛苦攀望,昏昏的夜空中只見這雙塔肅立爭高,被腳燈從下照明,宛若夢游所見,當然不遑辨認玫瑰窗的主題。  菌西領著我們,在布拉格堡深宮巨寺交錯重疊的光影之間一路向東,摸索出路。她兼擅德文與俄文,兩者均為布拉格的征服者所使用,所以她領著我們問路、點菜,都用德文。其實捷克語文出于斯拉夫系,為其西支,與俄文接近。以“茶”一字為例,歐洲各國皆用中文的發音,捷克文說caj,和俄文chay一樣,是學國語。德文說Tee,卻和英文一樣了,是學閩南語。  在暖黃的街燈指引下,我們沿著灰紫色磚砌的坡道,一路走向這城堡的后門。布拉格有一百二十多萬人口,但顯然都不在堡里。寒寂無風的空氣中,只有六人的笑語和足音,在迤邐的荒巷里隱隱回蕩。巷長而斜,整潔而又干凈,偶爾有車駛過,輪胎在磚道上磨出細密而急聚的聲響,恍若陣雨由遠而近,復歸于遠,聽來很有情韻。  終于我們走出了城堡,回顧堡門,兩側各有一名衛兵站崗。想起卡夫卡的K欲進入一神秘的古堡而不得其門,我們從一座深堡中卻得其門而出,也許是象征布拉格的自由了,現在是開明的總統,也是杰出的戲劇家,哈維爾(VaclavHavel,1936—),坐在這布拉格堡里辦公。  堡門右側,地勢突出成懸崖,上有看台,還圍著二段殘留的古堞。憑堞遠眺,越過萬戶起伏的屋頂和靜靜北流的魔濤河,東岸的燈火盡在眼底。夜色迷離,第一次俯瞰這陌生的名城,自然難有指認的驚喜,但滿城金黃的燈火,叢叢簇簇,宛若光蕊,那一盤溫柔而神秘的金輝,令人目暖而神馳,盡管陌生,卻感其似曾相識,直疑是夢境。也難怪布拉格叫做黃金城。  而在這一片高低迤邐遠近交錯的燈網之中,有一排金黃色分外顯赫,互相呼應著凌水而波,正在我們東南。那應該是——啊,有名的查理大橋了。首西欣然點頭,笑說正是。  于是我們振奮精神,重舉倦足,在土黃的宮墻外,沿著織成圖案的古老石階,步下山去。  而現在,我們竟然立在橋心,回顧剛才摸索而出的古寺深宮,忽已矗現在彼岸,變成了幻異蠱人的空中樓閣、夢中城堡。真的,我們是從那里面出來的嗎?這莊周式的疑問,即使問橋下北逝的流水,這千年古都的見證人,除了不置可否的潺潺之外,恐怕什么也問不出來。  2查理大橋  過了兩天,我們又去那座著魔的查理大橋(CharlesBridge,捷克文為Karluvmost)。魔濤河(Moldau,捷克文為Vltava)上架橋十二,只有這條查理大橋不能通車,只可徒步,難怪行人都喜歡由此過橋。說是過橋,其實是游橋。因為橋上不但可以俯觀流水,還可以遠眺兩岸:凝望流水久了,會有點受它催眠,也就是出神吧;而從橋上看岸,不但左右逢源,而且因為夠遠,正是美感的距離。如果橋上不起車塵,更可從容漫步。如果橋上有人賣藝,或有雕刻可觀,當然就更動人。這些條件查理大橋無不具備,所以行人多在橋上流連,并不急于過橋:手段,反而勝于目的。  查理大橋為查理四世(Charles,1316——1376)而命名,始建于一三五七年,直到十五世紀初年才完成。橋長五百二十公尺,寬十公尺,由十六座橋墩支持,全用灰撲撲的砂巖砌成。造橋人是查理四世的建筑總監巴勒(PeterParler):他是哥德式建筑的天才,包括圣維徒斯大教堂及老城橋塔在內,布拉格在中世紀的幾座雄偉建筑都是他的杰作。十七世紀以來,兩側的石欄上不斷加供圣徒的雕像,或為獨像,例如圣奧古斯丁,或為群像,例如圣母慟抱耶酥,或為本地的守護神,例如圣溫塞斯拉斯(Wenceslas),等距對峙,共有三十一組之多,連像座均高達兩丈,簡直是露天的天主教雕刻大展。  橋上既不走車,十公尺石磚鋪砌的橋面全成了步道,便顯得很寬坦了。兩側也有一些攤販,多半是賣河上風光的繪畫或照片,水準頗高,不然就是土產的發夾胸針、項鏈耳環之類,造型也不俗氣,偶爾也有俄式的木偶或荷蘭風味的瓷器街屋。這些小貨攤排得很松,都持出營業執照,而且一律不放音樂,更不用擴音器。音樂也有,或為吉他、提琴,或為爵士樂隊,但因橋面空曠,水聲潺潺,即使熱烈的爵士樂薩克斯風,也迅隨河風散去。一曲既罷,掌聲零落,我們不忍,總是向倒置的呢帽多投幾枚銅幣。有一次還見有人變戲法,十分高明。這樣悠閑的河上風俗,令我想起“清明上河圖”的景況。  行人在橋上,認真趕路的很少,多半是東張西望,或是三五成群,欲行還歇,仍以年輕人為多。人來人往,都各行其是,包括情侶相擁而吻,公開之中不失個別的隱私。若是獨游,這橋上該也是旁觀眾生或是想心亭最佳的去處。  河景也是大有可觀的,而且觀之不厭。布拉格乃千年之古城,久為波希米亞王國之京師,在查理四世任羅馬皇帝的歲月,更貴為帝都,也是十四世紀歐洲有數的大城。這幸運的黃金城未遭兵燹重大的破壞,也絕少礙眼的現代建筑齟齬其間,因此歷代的建筑風格,從高雅的羅馬式到雄渾的哥德式,從巴洛克的宮殿到新藝術的陰道,均得保存迄今,乃使布拉格成為一具體而巨“的建筑史住物館,而布拉格人簡直就生活在藝術的傳統里。  站在查理大橋上放眼兩岸,或是徜徉在老城廣場,看不盡哥德式的樓塔黛里帶青,凜凜森嚴,猶似戴盜披甲,在守衛早陷落的古城。但對照這些冷肅的身影,滿城卻千門萬戶,熱鬧著橙紅屋頂,和下面,整齊而密切的排窗,那活潑生動的節奏,直追莫札特的快板。最可貴的,是一排排的街屋,甚至一棟棟的宮殿,幾乎全是四層樓高,所以放眼看去,情韻流暢而氣象完整。  橋墩上灑著不少白鷗,每逢行人喂食,就紛紛飛起,在石欄邊穿梭交織。行人只要向空中拋出一片面包,尚未落下,只覺白光一閃,早已被敏捷的黃喙接了過去。不過是幾片而已,竟然召來這許多素衣俠高來高去,翻空躡虛,展露如此驚人的輕功。  3黃金巷  布拉格堡一探,猶未盡興。隔一日,茵西又領了我們去黃金巷(Zlataulicka)。那是一條令人懷古的磚道長巷,在堡之東北隅,一端可通古時囚人的達利波塔,另一端可通白塔。從堡尾的石階一路上坡,入了古堡,兩個右轉就到了。巷的南邊是伯爾格瑞夫宣,北邊是碉堡的石壁,古時厚達一公尺。壁壘既峻,宮墻又高,黃金巷蜷在其間,有如狹谷,一排矮小的街屋,蓋著瓦頂,就勢貼靠在厚實的堡壁上。十六世紀以后,住在這一排陋屋里的,是號稱神槍手(sharpshooers)的炮兵,后來金匠、裁縫之類也來此開鋪。相傳在魯道夫二世之前,這巷里開的都是煉金店,所以叫做黃金巷。  如今這些矮屋,有的漆成土紅色,有的漆成淡黃、淺灰,蜷縮在斜覆的紅瓦屋頂下,令人幻覺,怎么走進童話的插圖里來了?這條巷子只有一百三十公尺長,但其寬度卻不規則,闊處約為窄處的三倍。走過窄處,張臂幾乎可以觸到兩邊的墻壁,加以居矮門低,墻壁的顏色又涂得稚氣可掬,乃令人覺其可親可愛,又有點不太現實。進了門去,更是屋小如舟,只要人多了一點,就會摩肩接踵,又仿佛是擠在電梯間里。  炮兵和金匠當然都不見了。興奮的游客探頭探腦,進出于迷你的玩具店、水晶店、書店、咖啡館,總不免買些小紀念品回去。最吸引人的一家在淺綠色的墻上釘了一塊細長的銅牌,上刻”佛朗慈·卡夫卡屋“,頗帶梵谷風格的草綠色門楣上,草草寫上”二十二號“。里面是一間極小的書店,除了陳列一些卡夫卡的圖片說明,就是賣書了。我用七十克朗(crown,捷克文為korun,與台幣等值)買到一張布拉格的”漫畫地圖“,十分得意。  ”漫畫地圖“是我給取的綽號,因為正規地圖原有的抽象符號,都用漫畫的筆法,簡要明快地繪成生動的具象:其結果是地形與方位保持了常態,但建筑與行人、街道與廣場的比例,卻自由縮放,別有諧趣。  黃金巷快到盡頭時,有一段變得更窄,下面是灰色的石磚古道,上面是蒼白的一線陰天,兩側是削面而起的墻壁,縱橫著斑駁的滄桑。行人走過,步聲跫然,隱蔽之中別有一種隔世之感。這時光隧道通向一個空落落的天井,三面圍著鐵灰的厚墻,只有幾扇封死了的高窗。顯然,這就是古堡的盡頭了。  寒冷的岑寂中,我們圍坐在一柄夏天的涼傘下,捧喝著咖啡與熱茶取暖。南邊的石城墻上嵌著兩扇木門,灰褐而斑駁,也是封死了的。門上的銅環,上一次是誰來叩響的呢,問滿院的寂寞,所有的頑石都不肯回答。我們就那么坐著,似乎在傾聽六百年古堡隱隱的耳語,在訴說一個灰頹的故事。若是深夜在此,查理四世的鬼魂一聲咳嗽,整座空城該都有回聲。而透過窄巷,仍可窺見那一頭的游客來往不絕,恍若隔了一世。  4猶太區  凡愛好音樂的人都知道,布拉格是斯麥塔納和德伏乍克之城。同樣,文學的讀者也都知道,卡夫卡,悲哀的猶太天才,也是在此地誕生,寫作,度過他一生短暫的歲月。  悲哀的猶太人在布拉格,已有上千年的歷史。斯拉夫人來得最早,在第五世紀便住在今日布拉格堡所在的山上了。然后在第十世紀來了亞伯拉罕的后人,先是定居在魔濤河較上游的東岸,十三世紀中葉更在老城之北,正當魔濤河向東大轉彎處,以今日”猶太舊新教堂“(Staronovasyngoga)為中心,發展出猶太區來。盡管猶太人納稅甚豐,當局對他們的態度卻時竟時青,而布拉格的市民也很不友善,因此猶太人沒有公民權,有時甚至遭到迫遷。直到一八四八年,開明的哈布司堡朝皇帝約瑟夫二世(JosephⅡ)才賦予公民權。猶太人為了感恩,乃將此一地區改稱”約瑟夫城“(Jlsefoy),一直沿用迄今。  這約瑟夫城圍在布拉格老城之中,乃布拉格最小的一區,卻是游客必訪之地。茵西果然帶我們去一游。我們從地鐵的佛羅倫斯站(Florenc)坐車到橋站(Miustek),再轉車到老城站(Staromestska),沿著西洛卡街東行一段,便到了老猶太公墓。從西洛卡街一路蜿蜒到利斯托巴杜街,這一片凌亂而又荒蕪的墓地呈不規則的Z字形。其間的墓據說多達一萬二千,三百多年間的葬者層層相疊,常在古墓之上堆上新土,再葬新鬼。最早的碑石刻于一四三九年,死者是詩人兼法學專家阿必多·卡拉,最后葬此的是摩西·貝克,時在一七八七年。由于已經墓滿,”死無葬身之地“,此后的死者便葬去別處。  那天照例天陰,冷寂無風,進得墓地已經半下午了。葉落殆盡的枯樹林中,飄滿蝕黃銹赤的墓地上,盡堆著一排排一列列的石碑,都已半陷在土里,或正或斜,或傾側而欲倒,或人土已深而只見碑頂,或出土而高欲與人齊,或交肩疊背相傳相倚,加以光影或迎或背,碑形或方或三角或繁復對稱,千奇百怪,不一而足。石面的浮雕古拙而蒼勁,有些花紋圖案本身已恣肆淋漓,再歷經風霜雨鷹天長地久的侵蝕,半由人雕鑿半由造化磨練,終于斑駁陸離完成這滿院的雕刻大展,陳列著三百多年的生老病死,一整個民族流浪他鄉的驚魂擾夢。  我們走走停停,憑吊久之,徒然猜測碑石上的希伯萊古文刻的是誰何的姓氏與行業,不過發現石頭的質地亦頗有差異;其中石紋粗獷、蒼青而近黑者乃是砂巖,肌理光潔、或白皙或淺紅者應為大理石,砂巖的墓碑年代古遠,大理石碑當較晚期。  ”這一大片迷魂石陣,“轉過頭去我對天恩說,”可稱為布拉格的碑林。“  ”一點也不錯,“天恩走近來,”可是怎么只有石碑,不見墳墓?“  茵西也走過來,一面翻閱小冊子,說道:”據說是石上填土,土上再立碑,共有十層之深。“  ”真是不可思議,“隱地也拎著相機,追了上來。四顧不見邦綬,我存和我問首西,茵西笑答:  ”她在外面等我們呢。她說,黃昏的時候莫看墳墓。“  經此一說,大家都有點惴惴不安了,更覺得墓地的陰森加重了秋深的蕭瑟。一時眾人截然面對群碑,天色似乎也暗了一層。  ”擾攘一生,也不過留下一塊頑石。“天恩感嘆。  ”能留下一塊碑就不錯了,“茵西說。”二次大戰期間,納粹在這一帶殺害了七萬多猶太人。這些冤魂在猶太教堂的紀念墻上,每個人的名字和年份只占了短短窄窄一小行而已——“  ”真的啊?“隱地說。”在哪里呢?“  ”就在隔壁的教堂,“茵西說。”跟我來吧。“  墓地入口處有一座巴洛克式的小教堂,叫做克勞茲教堂(KlausSynagogue),里面展出古希伯萊文的手稿和名貴的版書,但令人低徊難遣的,卻是樓上收集的兒童作品。那一幅幅天真爛漫的素描和水彩,線條活潑,構圖單純,色調生動,在稚拙之中流露出童真的淘氣、諧趣。觀其潛力,若是加以培養,未必不能成就來日的米羅或克利。但是,看過了旁邊的說明之后,你忽然笑不起來了。原來這些孩子都是納粹占領期間關在泰瑞辛(Terezin)集中營里的小俘虜。當別的孩子在唱兒歌看童話,他們卻擠在窒息的貨車廂里,被押去令人哈咳而絕的毒氣室,那滅族的屠場。  腳步沉重,心情更低沉,我們又去南邊的一座教堂。那是十五世紀所建的文藝復興式古屋,叫平卡斯教堂(PinkasSynagogue),正在翻修。進得內堂,迎面是一股悲肅空廓的氣氛,已經直覺事態嚴重。窗高而小,下面只有一面又一面石壁,令人絕望地仰面窺天,呼吸不暢,如在地牢。高峻峭起的石壁,一幅連接著一幅,從高出人頭的上端,密密麻麻,幾乎是不留余地,令人的目光難以舉步,一排排橫刻著死者的姓名和遇難的日期,名字用血的紅色,死期用訃聞的黑色,一直排列到墻角。我們看得眼花而鼻酸。湊近去細審徐讀,才把這滅族的浩劫一一還原成家庭的噩耗。我站在刀部的墻下,發現竟有心理學家佛洛依德的宗親,是這樣刻的:  FREUDArtur17.V1887—1.X1944Flora24.Ⅱ1893——1.X1944  這么一排字,一個悲痛的極短裙,就說盡了這對苦命夫妻的一生。丈夫阿瑟·佛洛依德比妻子芙羅拉大六歲,兩人同日遇難,均死于一九四四年十月一日,丈夫五十七歲,妻子五十一歲,其時離大戰結束不過七個月,竟也難逃劫數。另有一家人與漢學家佛朗科同姓,刻列如下:  FRANKLleo28.11904——26.X1942Olga16.Ⅲ1910—26.X1942Pavel2.W1938—26.X1942  足見一家三口也是同日遭劫,死于一九四二年十月二十六日,爸爸利歐只有三十八歲,媽媽娥佳只有三十二歲,男孩巴維才四歲呢。僅此一幅就摩肩接踵,橫列了近二百排之多,幾乎任挑一家來核對,都是同年同月同日死去,偶有例外,也差得不多。在接近墻腳的地方,我發現佛來歇一家三代的死期:  FLEISCHERAdolf15.X1872——6.Ⅵ1943Hermina20.Ⅶ1874—18.Ⅶ1943Oscar29.Ⅳ1902—28.Ⅳ1942Gerda12.Ⅳ1913-28.Ⅳ1942Jiri23.X1937-28.Ⅳ1942  根據這一串不祥數字,當可推測祖父阿道夫死于一九四三年六月六日,享年(恩年?)七十一歲,祖母海敏娜比他晚死約一個半月,恩年六十九歲:那一個半月她的悲慟或憂疑可想而知。至于父親奧斯卡,母親葛兒妲,孩子吉瑞,則早于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八日同時殞命,但祖父母是否知道,僅憑這一行半行數字卻難推想。  我一路看過去,心亂而眼酸,一面面石壁向我壓來,令我窒息。七萬七千二百九十七具赤裸裸的尸體,從耄耋到稚嬰,在絕望而封閉的毒氣室巨墓里扭曲著掙扎著死去,千肢萬骸向我一鏟鏟一車車拋來投來,將我一層層一疊疊壓蓋在下面。于是七萬個名字,七萬不甘冤死的鬼魂,在這一面面密麻麻的哭墻上一起慟哭了起來,滅族的哭聲、喊聲,夫喊妻,母叫子,祖呼孫,那樣高分貝的悲痛和怨恨,向我衰弱的耳神經洶涌而來,歷史的余波回響卷成滅頂的大漩渦,將我卷進……我聽見在戰爭的深處母親喊我的回聲。  南京大屠殺,重慶大轟炸,我的哭墻在何處?眼前這石壁上,無論多么擁擠,七萬多猶太冤魂總算已各就各位,丈夫靠著亡妻,夭兒偎著生母,還有可供憑吊的方寸歸宿。但我的同胞族人,武士刀夷燒彈下那許多孤魂野鬼,無名無姓,無宗無親,無碑無墳,天地間,何曾有一面半面的哭墻供人指認?  5卡夫卡  今日留居在布拉格的猶太人,已經不多了。曾經,他們有功于發展黃金城的經濟與文化,但是往往贏不到當地捷克人的友誼。最狠的還是希特勒。他的計劃是要”徹底解決“,只保留一座”滅族絕種博物館“,那就是今日幸存的六座猶太教堂和一座猶太公墓。  德文與捷克文并為捷克的文學語言。里爾克(R.M.Rilke,1875——1926)、費爾非(FranzWerfel,1890—1945)、卡夫卡(FranzKafka,1883—1924)同為誕生于布拉格的德語作家,但是前二人的交游不出猶太與德裔的圈子,倒是猶太裔的卡夫卡有意和當地的捷克人來往,并且公開支持社會主義。  然而就像他小說中的人物一樣,卡夫卡始終突不破自己的困境,注定要不快樂一生。身為猶太種,他成為反猶太的對象。來自德語家庭,他得承受捷克人民的敵視。父親是殷商,他又不見容于無產階級。另一層不快則由于厭恨自己的職業:他在”勞工意外保險協會“一連做了十四年的公務員,也難怪他對官僚制度的荒謬著墨尤多。  此外,卡夫卡和女人之間亦多矛盾:他先后訂過兩次婚,都沒有下文。但是一直壓迫著他、使他的人格扭曲變形的,是他那壯碩而獨斷的父親。在一封沒有寄出的信里,卡夫卡怪父親不了解他,使他喪失信心,并且產生罪惡感。他父親甚至罵他做”蟲豸“(einungeziefer)。緊張的家庭生活,強烈的宗教疑問,不斷折磨著他。在《審判》、《城堡》、《變形記》等作品中,年輕的主角總是遭受父權人物或當局誤解、誤判、虐待,甚至殺害。  就這么,這苦悶而焦慮的心靈在晝魘里徘徊夢游,一生都自困于布拉格的迷宮,直到末年,才因肺病死于維也納近郊的療養院。生前他發表的作品太少,未能成名,甚至臨終都囑友人布洛德(MaxBrod)將他的遺稿一燒了之。幸而布洛德不但不聽他的,反而將那些杰作,連同三千頁的日記、書信,都編妥印出。不幸在納粹然后是共產黨的政權下,這些作品都無法流通。一九三一年,他的許多手稿被蓋世太保沒收,從此沒有下文。后來,他的三個姊妹都被送去集中營,慘遭殺害。  直到五十年代,在卡夫卡死后三十年,他的德文作品才譯成了捷克文,并經蘇格蘭詩人繆爾夫婦(EdwinandWillaMuir)譯成英文。  布拉格,美麗而悲哀的黃金城,其猶太經驗尤其可哀。這金碧輝煌的文化古都,到處都聽得見卡夫卡咳嗽的回聲。最富于市井風味歷史趣味的老城廣場(Staromestskenamesti),有一座十八世紀洛可可式的金斯基宮,卡夫卡就在里面的德文學校讀過書,他的父親也在里面開過時裝配件店。廣場的對面,還有卡夫卡藝廊。猶太區的入口處,梅索街五號有卡夫卡的雕像。許多書店的櫥窗里都擺著他的書,掛著他的畫像。  畫中的卡夫卡濃眉大眼,憂郁的眼神滿含焦灼,那一對瞳仁正是高高的獄窗,深囚的靈魂就攀在窗口向外窺探。黑發蓄成平頭、低壓在額頭上。招風的大耳朵突出于兩側,警醒得似乎在收聽什么可疑、可驚的動靜。挺直的鼻梁,輪廓剛勁地從眉心削落下來,被豐滿而富感性的嘴唇托個正著。  布拉格的迷宮把彷徨的卡夫卡困成了一場惡夢,最后這惡夢卻回過頭來,為這座黃金城加上了桂冠。  6遭竊記  布拉格的地鐵也叫Metro,沒有巴黎、倫敦的規模,只有三線,卻也干凈、迅疾、方便,而且便宜。令人吃驚的是:地道挖得很深,而自動電梯不但斜坡陡峭,并且移得很快,起步要是踏不穩準,同時牢牢抓住扶手,就很容易跌跤。梯道斜落而長,分為兩層,每層都有五樓那么高。斜降而下,雖無滑雪那么迅猛,勢亦可驚。俯沖之際,下瞰深谷,令人有伊于胡底之憂。  布城人口一百二十多萬,街上并不顯得怎么熙來攘往,可是地鐵站上卻真是擠,也許不是那么擠,而是因為電梯太快,加以一邊俯沖而下,另一邊則仰昂而上,倍增交錯之勢,令人分外緊張。尖峰時段,車上摩肩擦背,就更擠了。  我們一到布拉格,駐捷克代表處的謝新平代表伉儷及黃顧問接機設宴,席間不免問起當地的治安。主人笑了一下說:”倒不會搶,可是扒手不少,也得提防。“大家松了一口氣,隱地卻說:”不搶就好。至于偷嘛,也是憑智慧——“逗得大家笑了。  從此我們心上有了小偷的陰影,尤其一進地鐵站,向導茵西就會提醒大家加強戒備。我在國外旅行,只要有機會搭地鐵,很少放過,覺得跟當地中、下層民眾擠在一起,雖然說不上什么”深入民間“,至少也算見到了當地生活的某一橫剖面,能與當地人同一節奏,總是值得。  有一天,在布拉格擁擠的地鐵車上,見一干瘦老者聲色頗厲地在責備幾個少女,老者手拉吊環而立,少女們則坐在一排。開始我們以為那滔滔不絕的斯拉夫語,是長輩在訓晚輩,直到一位少女赧赧含笑站起來,而老者立刻向空位上坐下去,才恍然他們并非一家人,而是老者責罵年輕人不懂讓座,有失敬老之禮。我們頗有感慨,覺得那老叟能理直氣壯地當眾要年輕人讓座,足見古禮尚未盡失,民風未盡澆薄。不料第二天在同樣滿座的地鐵車上,一位十五六歲的男孩,像是中學生模樣,竟然起身讓我,令我很感意外。不忍辜負這好孩子的美意,我一面笑謝,一面立刻坐了下去。那孩子”日行一善“,似乎還有點害羞,竟然半別過臉去。這一幕給我的印象至深,迄今溫馨猶在心頭。這小小的國民外交家,一念之仁,贏得游客由衰的銘感,勝過了千言不慚的觀光手冊。苦難的波希米亞人,一連經歷了納粹等許多凌虐折磨,竟然還有這么善良的子弟,令人對”共產國家“不禁改觀。  到布拉格第四天的晚上,我們乘地鐵四旅館。車到共和廣場站(MamestiRepublicky),五個人都已下車,我跟在后面,正要跨出車廂,忽聽有人大叫”錢包!錢包!“聲高而情急。等我定過神來,隱地已沖回車上,后面跟著茵西。車廂里一陣驚愕錯亂,只聽見隱地說:”證件全不見了!“整個車廂的目光都猬聚在隱地身上,看著他抓住一個六十上下的老人,抓住那老人手上的棕色提袋,打開一看——卻是空的!  這時的車門已自動合上。透過車窗,邦媛、天恩、我存正在月台上惶惑地向我們探望。車動了。茵西向他們大叫:”你們先回旅館去!“列車出了站,加起速來。那被搜的老人也似乎一臉惶惑,拎著看來是無辜的提包。茵西追問隱地災情有多慘重,我在心亂之中,只朦朦意識到”證件全不見了!“似乎比丟錢更加嚴重。忽然,終站佛羅倫斯到了。隱地說:”下車吧!“茵西和我便隨他下車。我們一路走回旅館,途中隱地檢查自己的背包,發現連美金帶台幣,被扒的錢包里大約值五百多美金。”還好,“他最后說,”大半的美金在背包里。台灣的身分證跟簽帳卡一起不見了,幸好護照沒丟。不過——“  ”不過怎么?“我緊張地問道。  ”被扒的錢包是放在后邊褲袋里的,“隱地嘖嘖納罕。”袋是鈕扣扣好的,可是錢包扒走了,鈕扣還是扣得好好的。真是奇怪!“  茵西和我也想不通。我笑說:”恐怕真有三只手——一手解鈕,一手偷錢,第三只再把鈕扣上。“  知道護照還在,余錢無損,大家都好了一口氣。我忽然大笑,指著隱地說:”都是你,聽謝代表說此地只偷不搶,別人都沒開口,你卻搶著說:‘偷錢要靠智慧,也是應該。’真是一語成讖!“  緣短情長  捷克的玻璃業頗為悠久,早在十四世紀已經制造教堂的玻璃彩窗。今日波希米亞的雕花水晶,更廣受各國歡迎。在布拉格逛街,最誘惑人的是琳瑯滿目的水晶店,幾乎每條街都有,有的街更一連開了幾家。那些彩杯與花瓶,果盤與吊燈,不但造型優雅,而且色調清純,驚艷之際,觀賞在目,摩挲在手,令人不覺陷入了一座透明的迷宮,唉,七彩的夢。醒來的時候,那夢已經包裝好了,提在你的袋里,相當重呢,但心頭卻覺得輕快。何況價錢一點也不貴:台幣三兩百元就可以買到小巧精致,上千,就可以擁有高貴大方了。  我們一家家看過去,提袋愈來愈沉,眼睛愈來愈亮。情緒不斷上升。當然,有人不免覺得貴了,或是擔心行李重了,我便念出即興的四字訣來鼓舞士氣:  昨天大窮  后天大老  今天不買  明天懊惱  大家覺得有趣,就一齊念將起來,真的感到理直氣壯,愈買愈順手了。  捷克的觀光局要是懂事,應該把我這”勸購曲“買去宣傳,一定能教無數守財奴解其嗇羹。  捷克的木器也做得不賴。紀念品店里可以買到彩繪的漆盒,玲瓏鮮麗,令人撫玩不忍釋手。兩三千元就可以買到精品。有一盒繪的是天方夜譚的魔毯飛行,神奇富麗,美不勝收,可惜我一念吝嗇,竟未下手,落得”明天懊惱“之譏。  還有一種俄式木偶,有點像中國的不倒翁,繪的是胖墩墩的花衣村姑,七色鮮艷若俄國畫家夏高(MarcChagall)的畫面。櫥窗里常見這村姑成排站著,有時多達十一二個,但依次一個比一個要小一號。仔細看時,原來這些胖妞都可以齊腰剝開,里面是空的,正好裝下小一號的”妹妹“。  一天晚上,我們去看了莫札特的歌劇《唐喬凡尼》(DonGiovanul),不是真人而是木偶所演。莫札特生于薩爾斯堡,死于維也納,但他的音樂卻和布拉格不可分割。他一生去過那黃金城三次,第二次去就是為了《唐喬凡尼》的世界首演。那富麗而飽滿的序曲正是在演出的前夕神速譜成,樂隊簡直是現看現奏。莫扎特親自指揮,前台與后台通力合作,居然十分成功。可是《唐喬凡尼》在維也納卻不很受歡迎,所以莫札特對布拉格心存感激,而布拉格也引以自豪。  一九九一年,為紀念莫札特逝世兩百周年,布拉格的國家木偶劇場(NationalMarionetteTheatre)首次演出《唐喬凡尼》,不料極為叫座,三年下來,演了近七百場,觀眾已達十一萬人。我們去的那夜,也是客滿。那些木偶約有半個人高,造型近于漫畫,幕后由人拉線操縱,與音樂密切配合,而舉手投足,彎腰扭頭,甚至仰天跪地,一切動作在突兀之中別有諧趣,其妙正在真幻之間。  臨行的上午,別情依依。隱地、天思、我存和我四人,回光返照,再去查理大橋。清冷的薄陰天,河風欺面,只有七八度的光景。橋上眾藝雜陳,行人來去,仍是那么天長地久的市并閑情。想起兩百年前,莫扎特排練罷《唐喬凡尼》,沿著栗樹掩映的小蒼一路回家,也是從查理大橋,就是我正踏著的這座友磚古橋,到對岸的史泰尼茨酒店喝一杯濃烈的土耳其咖啡;想起卡夫卡、里爾克的腳步聲也在這橋上橐橐踏過,感動之中更覺得離情漸濃。  我們提著在橋頭店中剛買的木偶;隱地和天恩各提著一個小卓別林,戴高帽,揮手杖,蓄黑髭,張著外八字,十分惹笑。我提的則是大眼睛翹鼻子的木偶皮諾丘,也是人見人愛。  沿著橋尾斜落的石級,我們走下橋去,來到康佩小村,進了一家叫”金剪刀“的小餐館。店小如舟,掩映著白紗的窗景卻精巧如畫,菜價只有台北的一半。這一切,加上戶內的溫暖,對照著河上的凄冽,令我們懶而又賴,像古希臘耽食落拓棗的浪子,流連忘歸。尤其是隱地,盡管遭竊,對布拉格之眷眷仍不改其深。問起他此刻的心情,他的語氣恬淡而雋永:”完全是緣分,“隱地說。”錢包跟我已經多年,到此緣盡,所以分手。至于那張身分證嘛,不肯跟我回去,也只是另一個自我,潛意識里要永遠留在布拉格城。“  看來隱地經此一幼,境界日高。他已經不再是苦主,而是哲學家了,偷,而能得手,是聰明。被偷,而能放手,甚至放心,就是智慧了。  于是我們隨智者過橋,再過六百年的查理大橋。(www.lz13.cn)白鷗飛起,回頭是岸。  一九九五年一月 余光中散文_余光中的詩 余光中:聽聽那冷雨 余光中的詩分頁:123

王蒙:愛的影  雪地上的一串小水潭  打從我還夢想著愛情和事業的年代,我就住在鬧中有靜的取燈胡同了。我敢說,現在我在這條胡同行路的時候,每個腳印都會和過往的一個或幾個腳印重合。在取燈胡同,我已經留滿了、留夠了我的從遐想到回味的歲月的印跡。  離上班的地方近,這大概是我在取燈胡同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住家的唯一的不平凡的優越性了。從家里走出來,穿過一條短短的橫巷,四百米,五分鐘,到了。  橫巷沒有名稱,因為除了一個深宅大院的終年很少開啟的側門以外,這里沒有門戶。  這使我走過橫巷的時候常覺得提心吊膽,說不定哪一天這條無名小巷將被具有高墻的大院所占用。這條橫巷修成了形,它屬于昨天的遺跡而不是明天的規劃,當然。  高墻里長著一排高大的槐樹,還有從墻頭上探出頭又彎下腰來的牽牛花與爬山虎,為這個角落增加了色彩、線條、蔭涼和靜謐。兩個小小的拐角之間,形成個鬧市里的雅靜的小島。許多個春夏秋冬,不管工作上、生活上、班上和家里有多少不順心的事情,一走過這兩個拐角,我的心便變得平靜起來,在這里我走得悠閑而且從容,上班和下班變成了自由的信步漫游。也許,正是為了這條橫巷,為它的兩個拐角,為高墻下的幽靜的地面,我才一口氣在取燈胡同住了這么多年頭的吧?……說到已經迫近了的退休,人總是要退休的,似乎一切并不足惜。然而我每天四次走過的這條橫巷呢?上下班的時候我快樂地覺察到了我像是在漫游。而當我真的只能是在漫游的時候,也許——我預感到了,那不會寂寞的行么?  去年夏天的一個傍晚,在我走過第一個拐角的時候,驟然一驚,匆匆收住了腳步。原來是一對青年男女站立在那里,他們羞怯地轉過了臉,一半對著墻,一半對著對方。是我打攪了他們嗎?停頓以后我三步并兩步急急地走了過去,心里怪懊悔的,干嗎要驚動這一對熱戀中的小鳥兒。  從那天開始,每天從那里經過的時候,我都會發現他們倆。每天我都下決心不再從那里走,寧可去繞大街,顯然,他們比我更有理由去要求那一塊小小的地面的安靜。但是一到下班的時候,兩條腿自動地邁向了我已經走熟了、走遍了的小路,起初幾天,他們只給了我背影。女青年短短的剪發,修長的、略略單薄的身材,仰著頭癡情地仰視著男青年。男青年用一只手扶著墻,另一只手叉腰,膀大腰粗,似乎有許多勇武與驕傲。他有時候低語綿綿,有時候高談闊論,有時候擺弄著頭,哼一下,哈一下,而那女青年很少說話,只是不斷地點頭又揚頭,還常常“嗯、嗯”  地嗯著。  為了事先給一個信號,這大概也算是文明禮貌的考慮吧,一進小巷口,我就開始念經般地唱起我所唯一記到如今的歌曲:  茫茫大草原,  路途多遙遠,  有個馬車夫,  將死在草原……  我唱著這首使我回想起剛剛住進取燈胡同的年代的歌,輕輕地走近他們,愈靠近,我的聲音就愈弱,拐過第二個彎兒以后,這古老的異國歌曲便只是無聲地縈繞在心頭了。  兩個星期過去了,他倆真有著說不完的話,而且,我覺得他倆愈來愈靠得近,愈來愈親熱了。這使我愈來愈覺得我的小巷穿行是不該容忍的。只要在世界上活一大,就要做一個被別人歡迎的人,至少,絕對不做任何不受歡迎的事,這是我一貫的生活信條。是的,再也不能習慣地依舊在這條橫巷里穿行了。這天,我一面照例輕聲唱著茫茫的草原的憂郁的歌,一面下決心暫時與這幽靜的、有著兩個拐角的小巷告別。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他們倆回過頭來,天真地、幸福地、親切地向我投以問詢的目光和舒展的微笑,顯然他倆早已注意到了我,顯然他倆早已知道了我和我的憂郁的步子和同樣憂郁的歌,顯然他們想讓我分享他們的愛的幸福。甚至我以為是期待著我的首肯。真正相愛的人會愛全世界的,包括我這個不相干的路人。  于是我笑了,我向他們輕輕地點了點頭,他們幾乎是狂喜地對看了一眼,回過頭去,把頭湊在一起,把手搭在對方的肩上,而縈繞在我的內心的歌便變得輕快而且熱烈了,即使馬車夫將要凍死了也罷,難道就沒有回憶起在草原上經歷過的青春得意的年華,風和日麗的天氣,鮮花盛開的景色,車輪飛轉的驕姿?  秋來了,黃葉無言地落到了小巷地上,年輕的一對仍然在那里喁喁多情,我仍然哼哼著甜蜜而憂傷的俄羅斯歌曲,這一切正像那兩個拐角一樣,似乎已經成了幽幽的小巷的一個組成部分。天愈來愈涼了,小巷里又多了一個行人,這一天我漫步走過的時候,聽到了拐角那邊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拐過第一個彎以后,才看見他的身影。這是一個三十歲左右的高個子男青年,身穿一套灰中山服,背著一個式樣老舊的綠帆布挎包,裝著凸凸的書,正在急忙地趕路,他瞥了那對年輕人一眼,又向我禮貌地略略點了頭,走過去了。他的堅實而又趕緊的腳步聲,似乎一下子給這個小巷帶來了些新的東西。兩個年輕人也注意到這一點了,當他們回轉過頭來向我微笑致意的時候,也用一種略帶驚奇和疑惑的目光瞥了瞥那高個子。我不知道他們是否看到了那高個子,因為等我回頭的時候,那高個子已經不見人影,只留下漸漸遠去的腳步聲了。  從此,我們四人常常在橫巷拐角處會面,彼此用目光、用笑容表達著無聲的言語:  “你們好,祝你們幸福。”  “您真忙,忙得多么令人羨慕……”  “好保重吧,怕伯。”  “秋意滿懷了,你們倆該加件衣服了。”  “我們不怕冬天。”  “你眼睛都熬紅了。”  當秋風吹走了最后一片殘葉的時候,無名小巷拐彎處的男青年不見了,女青年一個人呆呆地立在那里,凝視著高墻上垂落下來的已經干枯的爬山虎藤蔓。我與背挎包的高個子幾乎是同時停住了步子,看了看女青年,又交換了一個不安的、恐懼的目光,無可奈何地擦肩而過。次日,又是她一個人,沒有往日的笑容,沒有往日的癡情,也不再抬頭望我們。高個子向我投來一個悲哀的目光,我報之以一聲長嘆。  又過了兩天,我與高個子青年又差不多同時看到了悵惘地徘徊著的穿上了黑呢外衣的女青年,我不由得向那女青年走近了一步,高個子也跟了上來,我們都喘動了嘴唇,都難以啟齒。畢竟,我們都是陌生人,而陌生人對陌生人的關心,是不應該說出口來的。  后來連接幾天過去,高個子青年也沒見著。  可為什么不應該勸解她幾句呢?我知道,人生會有許多痛苦,許多失卻,許多次錯過。而最不應該錯過的、最容易錯過的、錯過了便一去不復返的,正是她的美妙的年華。她生活在一個多么好的時候,她正是一個多么好的時候!我回到取燈胡同的低矮的小房里,伴著台燈想了又想。讓我這個一生不愛管閑事的拘謹的老人創造一個新記錄吧,只要明天她還在那里,我便要去和她談話,用過來人的智慧和深情給她講愛情和幸福,更要給她講比愛情和幸福廣闊得多的人生。她牽動著我的心,我將創造一個勇敢和神圣的奇跡……如果高個子也在場,他一定會幫我說的。  也許高個子什么也不會說吧,他是那樣忙碌,他是一個知道時間的寶貴的人。  他的匆忙,便是他的足夠的言語了。  初冬,高墻,伸向天空的樹枝,灑滿了小巷的白雪。當雪花漫大飛舞的時候,當歌曲在茫茫草原上似乎刮起了狂風的時候,我做出了決定,我覺得我有足夠的信心、巨大的力量,我一定會使那位女青年歡樂起來,我會驅散她心中的烏云,我會使她奮力去追求那不應該像我一樣地錯過的充實和歡樂,我會的,我會的。雪太大了,快到拐彎處了,我按了一下傘柄上的銀色鍵鈕,黑色的傘乒地一下撐得圓圓的,我打著傘大步向前走。來到了第一個拐角,只覺得眼前一陣迷茫,模模糊糊地好像看到了女青年,定睛一看卻沒有任何一個人影,高個子呢,高個子在哪里?快來幫幫我,但也根本沒有形跡。我覺得我雙腿有點發軟,“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遙遠……”我唱起來了,憤怒地唱了起來,漸漸地,我穩住了身軀,終于跨過了這一段小小的距離,來到了第二個拐彎的地方。哦,他們倆原來在這里,他和她,別來無恙。  他們倆,男青年右手撐著傘,左手摟著女青年的腰,他倆拖著沉重的卻明明是快樂的步伐,向橫巷的另一端走去。這回,也像最初見到的那樣,他倆只給了我漸漸遠去的背影。橫巷那端有盞更加明亮的路燈,他們走遠了,形象卻更加清楚和明亮了。  忽然,他倆回轉了頭,在那明亮的燈盞下向我微微一笑,頓時,我的淚水淌落了下來,淌落到了剛剛被他倆淌落的雪水融化形成的雪地上的一串小水潭里面。  慰  五十四歲的女工程師金乃靜每天晚上都要讀書,在兒子睡著以后,她讀外文資料直至深夜,這已是她多年來養成的習慣了。  雖然,也許從實用的觀點可以對她夜讀的必要性提出某種疑問。她至今還沒有機會運用她從外文資料里獲得的那些知識和想象,也許永遠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和她同齡同職的女同志,更關心的是自己的退休,能不能找到一個什么理由把退休辦成離休,離休之后照拿工資百分之百?  她總算趕上了在退休以前分到了一套新單元樓房。兒子在另一間房睡下了,她開始她的夜讀。最后一場電影散場了,最后一班無軌電車過去了,最后一對情侶大概也回了家,夜靜了,她讀得津津有味。  忽然,她聽到了某種聲音,那聲音似有似無,她有好一陣懷疑這是否出自自己的幻覺。搞工程技術的人的神經總是足夠健全的,她終于判定了,這是一個女孩子的啜泣聲,來自她頭頂上方的房間。那是誰的家,住著幾口人呢?  接著幾夜她差不多在同樣的時間聽到了同樣的啜泣,這多多少少地攪擾了她的夜讀,雖然她相信愈是住得近、住得擠,愈應該少管旁人的閑事。  早晨離家去上班的時候,走上樓梯,正好頂上有人走下來,她似乎是漫不經心地放慢了腳步,轉頭望了一下。是一個白皙的、留著獨一根粗辮子的大姑娘。姑娘的腳步是輕快的,臉上浮著若有若無的笑容,但金乃靜一眼看出了她的微腫的眼皮和略顯失神的眼睛,對于金乃靜這樣的年齡和這樣的命運的女人,這一切是不可能遮掩住的。  于是,金乃靜投給姑娘以一個平靜的、理解的和勸慰的目光,投給姑娘以一個平靜的、悲哀的微笑。  梳大辮子的姑娘立刻意識到了這目光和笑容的含意,她臉色微紅了一下,會意地、感激地似乎是向金工程師點了點頭,快步搶到前面走下樓去了。  從此這年齡懸殊的一對女人建立了這樣心照不宣的關系。金乃靜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聽到頭頂房間里姑娘的哭聲,而遇到這種時候,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她有意地爭取與那姑娘在樓道里碰面,并用自己的目光和笑容安慰她。這甚至使金工程師的生活也變得充實了一點點了。  十來天以后,金乃靜夜讀的時候不再聽得到姑娘的哭聲,她偶爾聽到的只有收錄機播放的輕快的音樂,有時還有那姑娘的笑聲,似乎還有一個男子的說笑聲。  “她幸福了。”金乃靜高興地自己握著自己的手,站起來在屋子里繞行一圈,繼續讀自己的永遠讀不完的外文資料,誰知道,她反到讀不下去了,好像她期待著什么,卻沒有得到。  金工程師不再注意在樓道里尋找那從啜泣到幸福的姑娘了,有兩天她根本沒看見她。第三天,又在樓道里碰面了,工程師投去的目光和笑容里充滿了歡樂的祝福。  大辮子姑娘卻沒有任何回答,她一下變得那樣陌生,視而不見地從金乃靜身邊走過,好像金乃靜并不存在似的。  于是金乃靜恍然,她們本來就并不相識,也不需要相識,她們仍然是,本來也是素昧平生的。  “今天的夜讀,大概會更專心,更有收獲了。”工程師想。  虎伏  像古今中外許多小說里多次描寫過的那樣,或一日,或一時,或一地的或一些中年女人聚在一起,談論她們的初戀。  時間應該放在晚飯以后,早飯和中飯以后大多要忙著上班。飯前胃中空空如也的時候也不宜談愛情這個題目。  第一位工作好、生活好、身體好的三好女性說:  算了吧,哪里有什么這愛情?那愛情;信不信由你,二十四歲以前,我沒有愛過任何男人,也沒有被任何男人追求過。二十四歲大學畢業,我分配到了L市技校。  技校的領導同志正為他們那里一個年近三十尚未娶妻的男同志發愁,見我到來,喜出望外——說不定這里頭有“陰謀”,他們就是為了他才把我要了去的。領導“做媒”群眾促進,我了解了他的家庭、簡歷、政治表現、健康狀況、工資級別、性格特點,我同意了……三個月以后我們結了婚,一年以后我們有了孩子。我的孩子真討厭,到昨天為止,人們給他介紹的“對象”已經超過了一打了,不是他瞧不上人家,就是人家瞧不上他……把我的心都操碎了!  第二位長著瘦尖下頦的女性急急地說:  初中三年級同班一個男生給我寫了一封信,我哭了,把信交給了班主任老師,老師把他訓了一通,一個月以后,他退學了。這也叫初戀嗎?  按照一般的小說做法還要寫那么三兩個,但這都是陪襯和鋪墊,讀者和作者一樣明白,真格的要說的在后頭呢。  咱們省點事。現在,她開始說了——  ……那時候我剛剛上大學。那時候大學里的一個布告牌、一條甬路、一行柏樹墻,都使我興奮和陶醉。入學一個月,國慶聯歡,我和我們班的班長一起朗誦魏巍的詩《登列寧山夜望莫斯科》,是這個題目吧?后來說我們朗誦得好,又向全校廣播了一回。  念完了,廣播完了,我失眠了。我的耳邊總是驅不散班長的聲音,渾厚而且溫柔,好像自來就有一種腹腔共鳴。和我說話的時候,他總是露著笑容,他的語調里包含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慈祥……后來他很快被選入校學生會,提任文體部的部長……我們宿舍有六個女生,我想其中至少有五個女生被他搞得神魂顛倒,因為有一個是已婚的“調干生”。但我發現,我認為,也許只是我主觀的感覺,他只注意著我……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烈火一樣的熱情燃燒起了我,兩天之后,我覺得,我完了,我知道了,這就是愛情,可以把一切燒毀、把一切壓垮的愛情,如果他不伸出雙臂——請你們別笑話——來擁抱我,那么,這世界上再沒有我可以容身的地方。熱情使人變得勇敢,我完全忘記了羞恥,我準備給他寫一封長信,不,找他說,向他哭一場,向他承認一個姑娘的被徹底征服……  真是好機會啊。這天下午,我太煩悶了,便到操場上去玩虎伏,你們知道虎伏吧,好像一個雙韌大鐵圈,人站在里邊轉圈,飛行員都會玩這個。我剛走到虎伏邊上,只見我們的班長——現在已經是校學生會的部長了——也向操場走過來。我當時想他可能是見到我在操場才走過來的。我立刻大膽地招呼他,邀請他和我一起玩雙人虎伏。如果是兩個人,那么我們的身體的方向正相反,就是說,我的頭和他的腳在同一端,而他的頭和我的腳在相同的另一端。兩個人會把虎伏轉得更快,更有一種冒險的樂趣。他的樣子很英俊,一秒鐘也沒猶豫便接受了我的邀請,哦,當然,他不會玩不好虎伏的,他是文體部長喲……  說著,忽然停了。  “后來呢?”“后來呢?”“后來呢?”  “后來我們就吹了。(www.lz13.cn)這是沒辦法解釋的。正在虎伏旋轉的時候,我偷眼看了他一眼,我的天……太可怕了,那個英俊的青年消失了,在我腳下那邊的他的面孔……我不說了,從此,我不再理他。”  “后來呢?”“后來呢?”“后來呢?”  “畢業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姐妹們,我就是這樣的,我永遠也不幸福,說到愛情,我只覺得那是一種折磨……”  聽眾沉默了,不好再問什么了。大家知道,講虎伏的故事的這位在她們中間過去最漂亮,至今仍然是風韻猶存。前不久她和她的丈夫離了婚。  1984年   王蒙作品_王蒙散文集 王蒙:臨街的窗 王蒙:夏天的肖像分頁: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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